东北偷心
发表时间:Thu Jan 18 2024 09:51:38 GMT+0800 (中国标准时间)
我上过一次杂志封面,十七年前。
那是一本聚焦吉林省内吃喝玩乐,直投到酒店、机场以及各大风景区的刊物,归口在旅游局。
我是主笔,大概承担一半文字稿的撰写,另一半归我朋友小马,这份刚出校园的工作,也是他引荐的。
老板离异带孩,身段玲珑,风姿卓越,干练凶悍,一般中午到单位,带着风进来,风里裹着香味,闻起来比办公室里所有小姑娘都高级。
她坐定打开电脑,一盯就是一天。说是电脑,实则就一监视器,四宫格,编辑部的每个角落都尽收眼底。
她很少和我说话,与销售开会最多。我嘛无所谓,写喜来登,写农家乐,工资一样的。
唯有一次在电梯里遇到,她讲——三表,写吃的,不要每次都「入口即化」。我说,汪曾祺也这样。
有一段时间,我总早上去找她。谁当天值日,一早就去她家拿钥匙。她家就在公司后身。
某个月,我大包大揽,因为我喜欢上了公司的前台,要趁所有同事没来之前,把「老头包子」塞到她桌肚,那块区域,我擦的也最卖力,田螺姑娘上身了。
于是,那年冬天,敲门。「谁啊」「取钥匙」,叮叮咣咣,老板溜个门缝,蓬着头发,带妆呢,一袭红睡衣,更显山露水,我低头接过来,回公司演自己的苦情戏。
我和小马写稿,费烟、费酒,施展不开时,一拍肩膀,就躲到楼道里胡吹海侃。
我说,「昨天取钥匙,瞥到老板卧室有个男的。」
「长啥样?」
「像周润发。」
「哦,知道,幕后老板,不常来公司。」
「老板身后的老板?」
「是,有时也在身前吧。」
「艹」
楼道洋溢着我们的猥琐,恰好监控窥视不到。
一周后,「周润发」来公司了,细看倒是像于荣光。
我们罕见的开了一个编辑会,讨论冰雪节特刊的封面。
美编说,净月潭、伪皇宫再不济南湖公园取个景,是最有代表性的。
「于荣光」讲话——得有人,光是景,太空洞,冰雪没有人文,就是一滩凝结的水。
我不说话,前台进来添水,独独我的杯子里有枸杞,这是我在意的。
老板点兵点将,轮到我了。
我说,景就够了,人嘛总归表现力差点,得找专业模特的。
大家都附和我,要截刊了,没人愿意多生事体。
于荣光不听劝,坚持要有人。我只顾喝水,不吭声了。
老板自然是听他的,手一指——要不就三表和小昭吧,老杨选个景,带去拍。
小昭就是那个前台,老杨是外聘的摄影师。
散会后,我问小马——「你们东北人不听劝的,应该文人办报啊。」
小马笑笑——「办个j8,你当多少人看呢?收拾立正点,拍去吧。」
那天,在南湖的冰面上,老杨变着花样摆弄我们,天日渐暗,他说你们牵个手,我看看感觉。
那是我第一次牵她的手,冰冷,不到一分钟就焐热了。落日余晖洒到冰面,尽数吸收。
老杨说,还不错,拍不少了,光也不行了,回去让美编挑吧,便急匆匆走了。
我说去吃灶台鱼,西康路,写过一回,还不错,入口即化,暖暖身子。「老头包子」的迷案揭开了,便多喝了几杯,拖到晚上11点,她宿舍也关门了,一切刚刚好。
后来封面就定了牵手的照片,赶在去印厂前,我力排众议把那期主题文章的名字改成《爱在北国》——吃的、逛的、玩的,没有爱,那就只是吃的、逛的、玩的,哪都一样。
小马说——牛逼。
于荣光不同意——旅游局领导那指定过不了,还是用原来的《无限风光在北国》,稳当。
不听劝。算了。
事后,小马安慰我——你算个der啊,干活少说话。
紧接着下一期就是年末终刊,主题定的是查干湖冬捕,杂志社全体出动,连同年会一起办了。
岁末的查干湖,歌天唱地查玛舞,鼓乐齐鸣诵经声。法号悠长,檀香高立,鱼把头手捧酒碗,念念有词,祝完天神与苍生,便一声「上冰」令下,鞭炮齐燃,吆喝声、鼓声、号角声响彻整个湖面,精壮的小伙子们扑向早已掘开的冰面,开始收网捞鱼,外围一众老板在等着最为值钱的「头鱼」出现。
用心记录这一切,这期主题仍由我来操刀。晚上年会,查干湖景区领导作陪,推杯换盏,老板一一介绍我们,指到我——有才,我们杂志社的大手子。
我酒倒满,躬身将杯沿放低,对着灶台鱼升腾的热气里模糊的面孔说,x总,我是南方人,今日得见查干湖冬捕大开眼界,完全可以弄个「冬捕节」,在省外报刊多宣传宣传,走出去、引进来,景区会热闹许多。
那领导拍了拍我肩膀——老弟,你拨钱,我指定安排。
他笑笑一饮而尽,全桌跟着讪笑,气氛又浓烈了。
我问小马,说的不对吗?小马讲话——别劝,你算个der啊,操心个鸡儿,干活少说话。
年会到最后,我也是闷酒喝多了,寻到老板独自待着的机会,提杯酒过去——「小昭一年没涨工资了,她跟我讲,交房租都难。」
「她自己咋不来找我说?」
「她没准备说。」
「你们谈恋爱了?」
「是……」
「公司不许同事谈恋爱,只能留一个。」
「那我走。」
「她说她走。」
「您和她聊过了?」
「刚刚。」
我敬她一杯,就去寻小昭。
我说我走,写字嘛,哪都饿不死,你留。她说,没意思,哪还找不到前台工作,你留。
我说,东北人不听劝啊。
她说,我们东北人,就这样。
后来回到长春,我们都走了。查干湖那期交由小马完成,在楼道抽最后一根烟,他评价道——
「你们两个大虎逼。」
都走后就没再联系,她和辽源老乡在一起了。之前有回我上班透过楼道的窗户见她在他的破捷达里坐着,还问小马,啥人呢?小马说,你差不多得了啊,她没那么简单,你算个der啊。
待年岁大了一轮后,我总回忆那段不听劝的日子,萦绕在耳边的就小马那几个字——你算个der啊。
我是没der 起来,但东北听劝了,尤其这个冬天。
哈尔滨爆火,说是泼天富贵,网友就觉得该雨露均沾,辽宁、吉林的景也丝毫不差。
他们在小红书上给各地开策划会,劝吉林多找点当地名人明星出来安利,吉林文旅听劝了,摇来了滑雪明星苏翊鸣,尝到甜头后,官号更是在小红书连发八条内容,坐地听劝,延边州、吉林市、长白山也闻风而来,组团求改造,网友布置的「作业」,完成的也快,从美食到泡汤攻略立马端出来了。
十六年前,我在查干湖没有听到那声「安排」,「安排」是一个人能在东北听到的最温暖的话。
一位小红薯给吉林提了三百字的建议,从宣传萨满文化,影视景点打卡到制定歌舞城市路线,吉林文旅回复就三个字——安排了。
我总在想,那时我是莽撞的,人微言轻的,我们都是时代洪流中无法决定潮水方向的人。
或许就是一个建议到执行需要盖几百个戳呢?或许就是查干湖的美传出山海关要走很远的路呢?或许就是因为彼时没有小红书呢?
变化是这样开始的。
当一群人的意见开始从穿着、妆容、情感方面提起,被另一群人聆听、吸纳、行动,从而变得更好,便形成一种纯粹的、真诚的、有力量的社区文化——我拿你当回事,你拿我当回事。
听劝,我才劝你哩。劝的好,我才来听劝呢。这是一种正向循环。
当真诚被端出来,抖机灵、耍狗坨子便隐形了,回以满满的真诚。于是真诚的力量便从个体生活辐射到一座座不再静默的城市,城市在社区里有了表情与性格,它吐纳的不止是汹涌的人流,还有人文与态度。
安排你、惯着你,好性格决定城市的一生,哈尔滨打了样,能偷南方小土豆的心,不在杯沿的高低,而在心与心的碰撞。
查干湖怯弱的声音,早消失在这十七年的光阴里,而那个劝导「走出去引进来」的男孩如今正看着小红书上同样的声音被回应。
这十七年,拔出钉子,种了草。
**思考题:东北为什么开始听劝了?你感知到的小红书听劝文化是怎样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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